毕业后,我去数家出版社投稿了自己大学时写下的几篇文字,坚定认为自已会成为专职作家。但现实很快打碎了我的幻想,投出的文稿皆石沉大海,我甚至没看见一封退稿信。
我备受打击,泄愤般地投递了一篇猎奇题材的游戏之作,那是我最瞧不上眼的作品。
我很快忘了这件事,直到我收到出版社的稿酬。钱不多,但已经足够击碎我的骄傲。那天我买了两瓶以前从未尝试过的高度白酒,自己在租的房子里喝到呕吐。
然后我放弃了创作,找了家不大不小的出版社做责任编辑。
我的想法是:至少,这次轮到我来拒绝别人了。
两年间,我的生活并没什么起色,依旧是那间出租屋,依旧要在电话里欺骗父母自己过的很好,不过好歹不需要借钱付房租了。我逐渐和出版社里的几个同事成了朋友,这要多谢老韩,我们的副主编。是他把一向木讷的我介绍给了别人。作为回报,我请他和我的新朋友一起吃过几顿饭——老韩以前请我吃的一家烧烤,以我的经济能力也只能请这个层次的客。
接下来的故事,就有点机械降神的展开了。
那天,老韩递给我一大沓稿件,我惊讶于他分配给我的任务,但他很快给出了解释。
“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一个人写的。”
我不可置信地翻了翻,确实如他所说,大半是相同的笔迹。粗略估计,厚度有一厘米了。
“你先把那些短的审了,然后再处理这个大号的。不过我觉得不用认真看,这么多年我也见过不少想搞长篇的了,没有成的。”
我对此没什么意见,很快答应了下来。但短的那几篇质量实在堪忧,看得我只恨自己没买降压药。所以我转向了那一沓纸。
老韩猜错了,那一沓并不是长篇,而是数量令人咋舌的短篇小说。即便如此,我也不抱太大期望,质量和数量成正比的投稿者是稀缺资源。读完几篇之后,我发觉自己也做出了错误的判断。时至今日,我仍旧没有见到过能把猎奇内容写得那么优秀的人。如此水准的文字拿来写猎奇甚至让我觉得有些可惜,但也只是一瞬间,意识到它的价值之后,我立刻抱着稿件冲进了老韩的办公室。
他吓了一跳,桌上的保温杯差点倒了,看着他询问的目光,我看准一个干净些的位置把稿件放了下去,告诉他我们必须留下这些。
老韩满头雾水,但看完一篇之后立马就明白了我的意思。他很高兴,让我全权负责和投稿人对接。我离开时,他重重地拍了拍我的后背。
我不是什么善于表达情绪的人,没有表现出太明显的喜悦。但我明白这意味着什么。
和对方的交接意外地顺利,几次交流下来,我对他的印象很好。虽然相谈甚欢,但我依然有一丝妒忌:假如拥有那种才华的人是我该多好。
某次,我照常把出版社的样书寄送,并邮件告知了他。就是那次,他提出要和我见一面。
我没有觉得太意外,毕竟有线下的接触对以后可能的各类事宜都有好处,交接也会方便很多。不过,他同时也有一个要求,那就是只会与我接触,出版社的其他人免谈,至于读者见面活动之类的东西,他更不可能参加。
我把这事儿告诉了老韩,他倒是没什么意见,就像他说的,“我干出版社这么多年,见过的人多了去了,这都算不上什么。”
和他的初次见面我实在记不清楚。说也奇怪,这本该是令人印象深刻的事,我的记忆力又一向很好。但事实就是,我记得和他见面的时间地点,也记得他的样子,但就是记不得那时的情景。
可能是我拒绝回忆吧。
我们之间的交往远远超过工作的范畴,事实上,是无话不谈的程度。我没有夸张,那阵子常有女同事传我和他的闲话,不过我们对此都无所谓。
有次聊天的时候我问过他,为什么要写猎奇小说。而他的答案很简单,“喜欢。”
老韩对此嗤之以鼻,他的评价是:“只是喜欢完全做不到这种程度,鬼知道那些细节他是怎么写出来的。”
我觉得没那么夸张,“老韩,你该不会觉得他杀过人吧?”
“那也不关我的事,但如果没有真见过那种景象,我不相信他能描述得这么精准。”老韩喝了口茶,“对了,你不会不知道吧,有天社里一姑娘看了他的小说吐了。”
虽然没有亲眼所见,但是我相信这件事的真实性。因为即使是我,有时候也会看得反胃。同时我也很好奇,他到底是怎么写出来的。
我的好奇心后来确实得到了满足,但我和他的关系也就此结束了。
你就等着这段故事呢,对吧?
那天,我去他的公寓送准备出版的样书。因为我有钥匙,就没提前跟他知会,以我们的关系这样做无伤大雅,他不在的话我就把书留下然后打个电话。
我把钥匙插进锁孔——门被反锁了,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他这会儿不在家,但把门打开后我才发现自己错了。
我的作家朋友挂在一根粗麻绳上,面部已经肿胀发紫,脚下是他常坐的那张椅子,已经被踢翻在地。
没浪费太多时间惊讶,我冲上去把椅子扶正让他踩住,然后用力把绳结扯开。我正想着该怎么让他醒过来时,他居然拍了拍我的肩膀。我愕然,他脸上的紫色还未消退,看上去十分骇人,但他的眼神透出镇静。我把他安置在椅子上休息,打算先去给他倒杯水,但我刚转过头就听到他开口了。
“没事,我没事了。”他揉了揉脖子上的勒痕,面部缓和了许多。
“你……呃……”
“我会解释的。”此时他已经能起身了,我就这样看着他站到椅子上,把绳结取了下来递给我。我看着那根绳子,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,但此时我还没有恢复思考能力,只是木然站着。
他从我手中取过绳子,捏住连接处轻轻一拉,“看到了吗?是活结。”没等我问,他继续解释道:“没有提前跟你说这件事真的很抱歉,其实这是我的习惯。”
“习惯?上吊?”
“不是,或者说,不止。”他看看我瞪圆的双眼,笑了笑,“别太紧张,我这个人喜欢真实感,但我写的类型嘛,你也明白,我总不能跑到凶案现场拍照或者是杀人吧?所以就只能用自己做实验增加素材了。除了上吊,还有服药、刀割、灼烧什么的,都尝试过。而且,每这样做过一次,我就能陷入非常好的创作状态。所以,即使没什么需要的时候,我也会这么来一下。”
“那你的身体?”我询问道。
“说来奇怪,我身体的恢复能力很强,就像刚才那样,一会儿就好了。虽然也不是没有过玩脱了的时候,不过,我不是还好好站在这儿吗。”他摊开双手,就像是在展示自己。
此时,我终于能思考了,于是我想起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。
“哦……那个,我是给你拿……”
他把样书捡了起来,“这个吧,你刚才救我的时候把它扔开了。”
我僵硬地点了点头。他看出了我的不安,笑着对我说:“抱歉让你看到这些,你先回去吧,好好歇会儿。”
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到家的,虽然一直很好奇他的创作来源,但我没想到事实是这样的。
我瘫在床上,眼角余光突然瞥到了他之前给我的几张稿子,那篇深得我心,死者被以极为艺术的方式吊在剧院舞台中央。
死者被吊在舞台中央。
吊。
我现在明白拿到绳结之后的熟悉感是哪来的了。
那篇作品,是他少有的有插图的作品,我曾替社里的美术问过吊死者的绳结怎么画,他当时给我看的和上吊用的绳结一般无二。而这种绳结的特点就是能在活结和死扣之间轻易转换。
他想让我认为这是活结,认为这没问题。
意识到不对,我又赶回了他的公寓。
在楼下,我看见了一辆大得吓人的送餐车,我没多想,跑上了楼。
再次拧开门锁之后,房间中央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,穿着的衣服像是送披萨的。
但送披萨的不会拿着手枪,也不会让客人躺在地板上流血。
然后我被打晕了。
醒来的时候我被绑在椅子上,捆在我身上的似乎就是作家上吊用的绳子。
男人在打电话,声音很小,我只能记得一些不连续的词句,但大概的意思是:他的目标是我那已经躺在地上的作家朋友,但是没有考虑到我的出现,所以忘记带了样东西。
大概是和汤米·李·琼斯用的那玩意差不多的东西。1
男人很快挂断了电话,同时他也放下了枪。
“躺着的那位是你朋友吧。”他问。
我没说话。
“瞧我这问的,你要不是也不会有钥匙了。”男人把枪换了个手,“他没死,不过我倒希望死了——如果你知道他为了写小说杀过多少人。真是个疯子,折磨自己不够,还要折磨别人。”
我一定露出了和听到那可怕习惯时候同样的表情。
“我不想跟你介绍太多情况,过会儿我还得把这位永生者带走。我很忙,很累,你明白吗。”
我点头。
“也就是说,我不希望有人会把这件事说出去。而且,我向你保证,如果你真的说了出去,我们也能把影响消除,而且躺下的人会变成你。”
“我……我不会……”我虚弱地回话。
“希望如此,现在,你可以回家了。”他微笑着,解开了我身上的绳子。回过神来时,我已经在门外了。
走到楼下的时候,我多看了那辆车一眼,车身漆着“香肠!蛋糕!披萨!”的字样。2
后来?后来什么也没有发生。
我回家,睡觉,第二天照常上班。你猜怎么着?“作家”给我发了两份邮件,一份是告诉我“他”决定离开这座城市了,这段时间以来和出版社的合作很开心,但还是要再见了。
第二份,自然是一些善意中带着威胁的提醒。
作家的离开没有掀起什么波澜,我的生活依旧平静得像冰封的湖面。
不过,那阵子我常常会想,为什么那位披萨送餐员没有再找到我,把我的记忆彻底清除。可能他觉得我太卑微,或者是他有什么能洞察人心的能力,看出了我懦弱小市民的本质。
这种状态没有持续太久。我很快明白:无论是送披萨的和他说的“我们”,还是不知身在何处的,我的那位作家,都不是我该考虑的。我已经不再是大学时那个一腔热血的青年了,相比于隐藏在世界暗处的神秘组织,下一顿饱饭显然更为重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