溪城的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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常于浅是乌朝时的溪城人。他出生时,乌朝的国力早已大不如前,皇帝声色犬马,宦官欺上瞒下。当朝权势滔天的,名唤张黄央。此人虽身为阉人,但身长七尺有余,花白寿眉,看似相貌堂堂,实则心狠手辣。张黄央将瘦小年少的皇帝溺于后宫之中,手握天下大权,暗中培育党羽,党同伐异。因其身体残缺,尤其憎恨朝廷中的武将。

乌朝外,有两个虎视眈眈的国家,五唐和发蒙。五唐以中原正朔自居,志在收复故土。发蒙则是纯正的蛮夷,整日刀尖舔血。乌朝有句歌谣唱道:“红和白,发蒙来。”红色是发蒙的服饰和军旗,白色是发蒙的羊毛,白如柳絮,轻若雪花。近些年,发蒙势如破竹,乌朝多城失守,其中便包含溪城。

常于浅便出生于此时的溪城。在他年少时,祖父便告诫他:“如有机会,务必复还乌朝,以身报国。”祖父一边教常于浅读书习字,一边暗中组织义军,时刻准备回到乌朝。在常于浅加冠之日,他祖父赠了一匹战马,赭色皮,耀金鬃,名为“鎏飒”;一把长剑,寒钢所造,剑身铭文“玉星”。常于浅跪在祖父座前,噙着泪向祖父发誓,定会为国尽忠,死而后已。

很快,祖父与乌朝边境的济镇太守取得联系,商议好了率兵逃离发蒙的时机。那天夜里,常于浅在夜半三更时动身,跨上鎏飒马,门前义军已经就位。于浅的祖父手举火把,引燃房间内的脂油,而后一声令下,众人一路向南奔去,遁入夜色之中。

在三日的赶路之后,他们终于在黎明抵达了济镇的城墙前。常于浅一直记得那个时刻,他搀着劳累过度的祖父,看见披甲的兵卒慢慢降下大门。

祖父自此在济镇安家置业了。太守是个惜才的人,两次让常于浅去考科名,最终高中及第。自此,常于浅开始了他以文入武,戎马倥偬的一生。

他的祖父,在回朝后的第五年三月,于野花莺飞之地,永久的阖了眼。

常于浅刚入仕时,被指派为习州签判,兼任路分都监,主管案件通判和地方民兵。习州依山傍水,地势险要,既是宝地,也是兵家必争之地。习州民风悍勇,有难得的尚武精神。听闻新官是三年前领兵渡回乌朝的少年将领,城中的主战派都日夜期盼他早日到来。

常于浅抵达习州的日子,万人簇拥护送,沿途不时有激进的小伙子高呼:“北伐灭夷!”

他坐在轿子里,见此情此景,不禁由衷笑道:“若全国如此一心,那平定唐蒙,收复失地皆非难事了!”

常于浅初至习州,一面拜会乡绅世族,一面考察当地民情。习州素喜食面,他也常换一身短衫下地,感受着这片土地的性情。

当地民兵因久无战乱,已然有些懈怠。常于浅命人重新修葺屋舍,清除碎瓦杂草,整顿军营。而后,他亲身上任,带兵每日操练。习州盛产木材,树木长势迅猛,他率人上山砍伐,制作兵器。

几年以后,这支民兵已成为一支重要的地方武装,多次击溃来犯的山贼和外敌,声名也传入朝廷。

张黄央每当看到常于浅的身影,便恨得牙痒痒。他永远忘不了那个刚脱离稚气的少年武将,穿着甲胄在圣上面前领旨的意气风发,但如今的皇帝正想独立,用自己的力量保护常于浅,因而张黄央也未曾有机会下手。

彼时,习州地方民兵刚剿灭了一批山贼,取了首领首级,凯旋而归,名震一时。张黄央眼见有机可乘,便在某日悄然上书,对此事大做文章。

很快,朝廷的嘉奖文书送至习州府上。常于浅翻阅一通,除了无用的言语嘉奖和一块刻有文字的金腰牌外,还夹有一份圣旨,上述习州民兵被收编为朝廷军,命习州军即刻行军入都,只留下一支不到百人的小队留守。

常于浅读罢,搁下这几张薄纸,不禁苦笑。他对这几张纸出自何人之手心知肚明,心中唯有不甘愤怒。习州军被加急整备,前往都城,几天之后,这偌大的军营,便显得无比空落。常于浅漫步其中,显得孤单而落寞。

很快,又一封诏书随马蹄奔来。

常于浅将被调任他处,新官职虽明上高于现在的签判,手中却毫无实权。而习州在常于浅调任后不久,因山贼作乱、当局不事军务,便为发蒙所攻占。

其后二十余年,常于浅十三次调任,期间几次解甲归田,又几度被重新召回,却未再有什么地方,可供他大展拳脚。那颗炽热的少年之心,也在这一次次的浮沉中逐渐冷却,表面结出片片琐屑;对国君的忠诚,被一股冰冷的狂潮击个粉碎,剩下的,无非一地狼藉。

他在赋闲期间,到济镇旁的竹峰山上隐居。自己开垦几亩薄田,伐竹取路,在流水旁远望天边,看似自得其乐,实则焦躁不安。他也曾想寄情山水,像那过去的归隐者般不复回朝,自此做个逍遥自在翁,但他不能。他知道,他永远无法寄托于这世外桃源中,他真正应该踏上的,仍是那处于危难战火之中的土地。

躺在竹椅上,他常常望天长叹。

一封诏书又从天而降,仿佛救命稻草一般拴住常于浅,又将其从颓废的江流中拽出。诏书所云:“白州通判,兼路分都监。”同样的职位,似乎在提醒他曾经的故事。

常于浅阅后,入室更衣,重返仕途。

他很明白朝廷为何突然诏他回来。发蒙和五唐联盟,在双方的夹击下,乌朝根本无力招架,节节败退。此刻,最后一点中原地区也被吞并,乌朝退居南方水乡,苟且偷生。此刻,白州便是战线前方的要地。

常于浅决心将过去抛之脑后,他希望凭自己的一点余力,能够挽救岌岌可危的国家。整顿军纪,修缮军营,日夜操练,常于浅还特意聘任了几名武举人,教授格斗,而他则每日教授兵法,以期在不久的战场上,能够一举扭转乾坤。

据传,在最初几个月,军营的灯火夜夜不息,操练呐喊声也不绝于耳,这位正当壮年的书生将军,也带给当地人很大的慰藉。

常于浅每日除了分内之事,同样笔耕不辍。他的副官经常在深夜见到他仍打着烛火,夜读兵法史书,再做批注;有时他也会写上几首绝句,抒发自己的情义和志向。

他希望这一次,自己的赤诚之心,不再被皇上身旁的阉人所污。

发蒙的军队,终于开到了距离白州40里的地方。常于浅命令所有将士穿好甲胄,自己披挂朱漆文山甲,携宝剑,亲临战场。

这支军队远远看去,像是一群猛狼慢慢向前推进,而军旗上泼墨挥洒的“常”字,更是让那些发蒙士兵面露惧色,他们还记得流传在部落营帐间的故事,那个姓常的将军,无比年轻,却出兵无比迅猛,因而还未开战,气势便已落后一节。

一声马嘶,敲响了整场战役。

刀剑拼杀的清脆声响,弓弦发射时的蜂鸣,乃至利刃刺入动脉时扑哧的轻响。血液如花般飞散,带着一丝主体的温热,洒在大地上。

毫无疑问,发蒙军惨败,剩余的人不是成了逃兵,就是被俘虏,而剩下的人则撤退二十里,不再来犯。

白州军队凯旋而归,回城之时,长靴踏在地面上的声音仿佛巨人的铁靴,震撼大地,成为了城中百姓庆欢的鼓声。此次战役,白州军共俘虏七十八人,缴获长矛百余杆,兵甲无数,以及发蒙军将领的首级。白州军一战成名,中央赏万千钱,赐常于浅一身金丝铜虎头文山甲,一块玉牌,上书“白州路分都监”。

常于浅并未因此懈怠,律己律人更加严苛。在对发蒙俘虏的审讯中,他得知了发蒙军营的具体位置,就在百里外的白眉山内。

见状,常于浅派遣一只小队前往探索。十日后,归来的小队证明情报属实,且发蒙军营此刻懈怠不已,军纪松散,正是突袭的好时候。

常于浅明白,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时机,他立刻上书圣上,命差役加急送达;旋即整备军队,勘察当地地势,势要一举清除发蒙对前线的压力。

三日后,圣上传诏,常于浅清晨便候在门外,等待着马差的到来。马蹄拍打石砖的声音逐渐临近,金黄的诏书已到手中,他急忙展开阅读。一行行字,满是对白州军的嘉许赞美,唯独只字不提反攻之事,直到最后,诏书云:“…反攻之事再议,白州路分都监改秦栎,五日后达。”

常于浅的双手缓缓垂落,诏书卷也随之掉落地面,白玉鎏金的卷轴摔落地面,发出碎裂的声音。而他,早已明白事情的本因。秦栎正是宫中阉人党羽之一,是张黄央的心腹,此时中央将兵权交予此人,定是阻挠他的讨伐,为求和献礼。

鞠躬,领命。

他走入营中,从架子取下那套金丝铜虎头文山甲,身旁小厮为其披挂完备。推门来到操练场,所有士卒也已全副武装,步人甲的甲片在正午阳光下,映出片片金色光辉。

高举右臂,手中宝剑寒芒毕露,他喊道:“除逐蛮夷,复我中原!”

众将士应声高呼:“还我旧都!”

他将腰间的玉牌摘下,举向空中。发兵。战马的蹄铁叩击石板,兵器的交错碰撞,整齐划一的脚步声,都让常于浅还觉得仍是将军,而非一个屡次被夺权的文官。

三日急行军,已到达白眉山,根据情报,军营就在西北方山脚,常于浅命众人于此地扎营,今夜子时突袭。

一夜无眠,他在营帐内挑起灯火,翻阅自己的毕生诗文,随后在最后一页,添上一首七言绝句。

子时,号角响彻山间,随着幽深的号声,淋漓的进军鼓敲击开来。棒槌不断敲击着皮革的鼓面,沉闷的声响伴着拔刀出鞘的金属摩擦蜂鸣,如水雾般围住正在沉睡的发蒙军营。

常于浅亲自督战,拔刀随军前进。包围圈成型,他从怀中取出火折子,点燃硝棒,将其高举过头,旋即士卒们拔刀呐喊,冲向军营。

挥刀斩向蛮夷项上,一刀劈下,头颅滚落地面,喷射而出的血液殷红了脚下的土地;撕裂风声的利箭插入一人脖颈,被其拔下,而颈动脉的创口在一瞬间就跳动着将殷红血液泵出体外,如雨后脉泉般喷涌。常于浅提着自己祖父赐予的那把寒锋宝剑“玉星”,穿行于敌军之中。一剑洞穿胸口,血液洒满双手,在他眼中形同琼浆玉液。在斩杀此等蛮夷时,又让他回想起过去手刃敌人的日子。

那个时候,他胸中的火焰正旺盛燃烧,似乎永恒不灭。

越来越多的敌军开始苏醒,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战场,而白州军则以一敌十,如若武神附体。

常于浅于其中不断拼杀,此刻,他的眼中只有蛮夷的项上人头。他越战越勇,左突右冲,不再理会一切他物。

不知过了多久,号声早已停息,鼓面停止振动,拼杀之声也渐渐消失,白眉山间再度回归沉寂。

清早,迷雾散去,一切痕迹消失,仅剩两军营帐。中央派来的秦栎,在营帐内只搜索到了常于浅的作品,以及一本白州军战士的名录,他的玉牌放于桌上,似乎正等待着秦栎的到来。

白州军,发蒙军,皆消失于此。

乌朝在十三年后,被发蒙所灭,此为后话。

百年后,白眉山仍为当年之名,一位旅人曾经说,他在行路时曾居于山内,在夜半子时,隐约望见一座城池,城墙上立着一个黑色的影子,但他手中的宝剑却寒芒毕露。

后世所传《于浅笔谈》,有二诗曾流传甚广。

一云:

游题长庚阁

临江酬唱起归灯,海阔汀洲忆俱生。
试问溪城鎏飒客,谁家不知北面风?

二云:

无题

二十年载沉浮事,而立岁作定波锋。
不可死身丧国后,常护海阔平澜中。

而其作者及年代,早已无可考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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