千里目

“笃笃。”敲门声。

我下意识的要应。爷爷的家里静的可怕,突如其来的两声把我的魂打回来——说起来,我刚刚在看啥?我盘了盘手里的两颗没有气力的烂栗子,坐在地上没得动弹。

“笃笃。”

又是两声。我才爬起来,正下意识地要开门,却想了想,从门上的双向猫眼往外看——这双向猫眼,说白了,和一个模糊的小洞差不多,外面的人可以透过猫眼往里面看——那些心里揣着意思的,往里面看比我往外看还清楚。

外面一个送货的抱着个包裹正不耐烦地等着,他年龄不大,身材中等,不像真送货的,倒透出一种我很熟悉的非凡的气质。“难不成是来抢劫的?”我一向看人准。然后,送货员又伸出了手。

“笃——”他敲了半个音,我连忙开门:“您先别敲了,久等了。”

“你电话怎么打不通?”他气喘吁吁地说道,把包裹塞给我就匆匆离开了,包裹上有叠报纸。“这地方哪里有电话?”我想。

“不是年货?我还以为他把我叫来着破烂地方是要我陪他过年呢,我多忙啊。”我想到,我先拿起报纸来看了一眼:

百客达大商场发生恐怖袭击事件



1月29日



记者:孙科


今日百客达商场发生爆炸恐怖袭击事件,造成29人死亡,32人受伤,犯罪嫌疑人吴某被很快抓捕。现场提供的证据表明,此次爆炸恐怖袭击事件非团伙作案,而是烟火店老板吴某一人策划、行动。本社提醒各位百姓过年过节应当多多注意安全,为尊敬死者,我们建议本市今年不要燃放烟花爆竹……

“这样忙的一个春节,你忙我也忙,年货都卖光啦,现在连烟花都不能放,空空地过一次吧。”我想着,一股乐观的心情就涌上来了,这包裹摸起来就是一个沉甸甸的东西。

我把那俩烂栗子丢了,之后看的时候手上还攥着一个——咦?那我刚刚在看什么?


我的爷爷在新年前几天去世了,干活从楼上摔下来,摔成烂泥,他唯一的遗物是一台破DVD机。

我从小是被爷爷养活的,我没见过我的父母。爷爷在通常在外出差,我留在家里——一个很狭窄的地方,爷爷每隔一段时间会寄给我一些生活费,其他时间我自己料理。

那段时间很艰苦,我见过爷爷几次,无论冬夏,他总要带一个面罩——他个子中等,身材很结实。我从未看见过他的长相,甚至不知道他的年龄,只是他要我这么称呼他。他身上有一种无可替代的气息,让我不由自主的亲近。

在小的时候,他每次回来都会给我带一些小东西,有水果糖这样的小零食,还有陀螺、编绳这样的小玩具。他教我怎么玩。长大一点,他会带来一些圆规、摆球还有一个被黑墨喷满的地球仪,再往后就是一些科普类的书了。这些东西陪伴了我的整个童年。

爷爷每次回来不会超过半天,他肚子里有许多的故事,他一连讲半天——有关牛鬼蛇神的,我听得入了迷,但他到点准时离开,绝不停留,每当我出去追,他惊奇的不见了。

我曾问过他,他在外面做什么,他说当建筑工人,盖房子。我不信,我说我想看看,于是他那天破例给我多讲了一个“千里目”的故事,他说:“如同千里目,一仰头,就能看见我。”

之后,他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

已经过去了6个月。

我一直住在爷爷原先的房子里。

我又从床下取出那台尘封的DVD机,爷爷……走了半年了。

DVD中有个评书,我对此没有什么深入了解,但我不由自主的播放了,腔调年味十足,背景的爆竹声从胳膊一直燃到脑髓。我认真的聆听着:

“说的是那年味儿城外涌。”

“城里头百姓凄凉苦。”

“柒城主你执得甚么权?”

“衙门里犬奔猪跳可管教?”

“半日饵食驯养人脉广。”

“三日血财沉溺金山爽。”

“您就继续做您的潮土油。”

“处处细菌恶臭可散不了。”

“曝光你有我们的千里目。”

……

“叮铃铃……”电话的铃声响了,我没有动,因为卧室的门打开了。

“搞什么……”

我看见一个黑色的东西站在门后——只有我认得出来,那是我的爷爷。

“你……还在……?”

爷爷只是看着我,并没有说话,我跑过去找他,一只手却把我拉住,我下意识的挣脱,那双手坚硬而细滑。我猛地回头。

“砰!”

我的妻子在我的身后,她看着我。无数的记忆涌过来……

我惊醒了,面前仍然是那台DVD,不知何时,我和妻子的定情信物——一块玉佩,掉在了上面。

突然感觉自己像个愚钝的傻子。

我依然记忆的很清楚,但我忘记了地球自转是24小时,而不是一万两千六百一十五小时。

她被人杀死的那一天,就是一万两千六百一十五小时前。

如同,在昨日。


这个城叫作罪城,同时,最大的监狱安在这儿,而我在这儿当了三年多的狱警——这个活在这里吃力不讨好,很容易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。

天底下的事情,除了杀害我妻子的凶手已被判决死刑,没有再能让我振作起来的了,几个人找上了我,爷爷的家莫名其妙的被他们封锁,这里已经不安全了。

在某个地方的审讯室中。

这个审讯室如同与世隔绝,外面的环境干净整洁,而一进到审讯室里,我就闻到一股刺鼻的霉菌味,脚下踩着的黑色的絮状物不知是头发还是菌丝。

警卫把我押在椅子上,对面的门开了,走进来一个看起来像是审讯官的角色。

“我们开门见山吧。”他笑着,举出了一张照片,“你认得他嘛?”

照片上的是一个笑容和蔼的中年男人,体型中等,穿着与我对面的审讯官一样的衣服,我有些迷糊,这个人让我非常熟悉,但我很确定我没有见过他。

“那你是为什么出现在他的房子里呢?”审讯官依然保持着微笑。

“那是……”我的眼神迷离了,刚刚要脱口的话却想不起来,有一个刹那,我看见我面前的审讯官变成了爷爷的样子,他摆出了噤声的手势。

审讯官正饶有趣味的看着我。

“是什么呢?”

“我无家可归了……”叹了口气,无话可说。

“你想说你是个可悲的流浪汉?”他问,“我懂,我懂,听着,我认得你,你在监狱里干了很久,不是嘛?”

“是。”

“那就别胡说八道了,你有能力养活自己,但我们先把这个事情放下。”他的表情时而严肃时而缓和,“具体干了多长时间?”

“三年半左右。”

“你是个很能干的小子。”他和蔼的说,“你走在正义的第一线,你肯定不会和那位罪人为伍。”他起了身,拍了拍我的肩膀。

“是……嘛?”他突如其来的夸奖让我措手不及。

“现在,你不用回那个家了,我们的员工宿舍待遇更好。”他咧开嘴笑着——这样的神态,我曾在一个连环杀手那里见到过,不过想必他已经被押去刑场了。

“简而言之,您升职了。我们的铁证科正缺一位知识渊博,品行端正的审查人。”

“这是您的工作胸牌,在您上班工作时,请务必带上它。”审讯官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胸牌,上面印着我的名字,下面还写了一个“Site-CN-12——铁证科”

“不必惊讶,这是您辛苦工作的结果,之后会有人指引你的。”审讯官背过身,“好好干吧。”他身旁的警卫也转过身,缓缓地往外走。看着他们的背影,还以为是两个警卫押着一个犯人。

“叮铃铃……”电话响了,我拿起话筒,“喂?”

“每天嚼牛排吃法螺的日子如何?帕诺。你忘了,你曾是个阶下囚。”

“帕诺?”我问道,电话那头是爷爷的声音。

“叮铃铃……”

我没有注意到,正要推门出去的审讯官放慢了脚步,停了下来。

“你让我忘记了一开始来这里的初心,我不明白为何铁证科如今运作的这么烂,所有的烂人都聚在这里。”

“叮铃铃……”审讯官没有动。

“包括你,帕诺,包括你。你这混蛋!”

电话挂了,我面前空无一物,铃声是从审讯官的衣服里传出的。

他稍稍回头,我看见他很快收起狡猾的笑容,若无其事的推开门。

在他关门前,我听见了他接了电话:“陈木舟,我想,你有麻烦了……哈哈,你他妈死了也不可惜。”

“陈木舟……”不好的回忆在我心头涌起,我记得杀害我妻子的人,就叫作陈木舟。

“重名了……大概……就是这样吧……”

两名警卫把我押了出去。


“你在这里转一转就好了,这是你工作的地方。”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女人接待了我。

“上下班时请走这条走廊,不要试图到你权限外的地方。这是你的权限卡,二级权限卡,有的门你开不了。”她领着我走,递给我一张浅蓝色的小卡片,“你在这里的任务,有这样几个。听好了。”

“一、跟随我们对人员进行核查,若他们不适合在这里,那就把他们踢出去!”

“二、从人才市场上筛选一些可以在这里工作的人,有能力的人就有更好的岗位。”

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条,捧着念道:“我应该提示你一点,你没有数据库查询权限,在这个地方,只需做好本职工作。”

“不要探究。”

“不要打搅他人。”

“不要越级行动。”

她把纸条收起来,收起了严肃的表情。

“很抱歉,我……有点紧张,忘记了要说什么。”她有点害羞,“你也是刚来的?他们给了我这个任务……其实,我也不太了解。”

“嗯。”我没有和她说话的意向。

他们把DVD机给了我,我抱着机器,坐在办公椅上。

爷爷掰着三根手指说:

“查询数据库。”

“看看其他人在做什么。”

“如果可以,偷一个更高权限的卡。”

我跟着爷爷来到了一个黑暗的房间,这里的地面如同一个黑色的水潭,晶莹剔透,踩上去没有任何的触感。

“这里是?”我问。

爷爷仿佛没有听见,他自顾自的走着,走到了一个浮在空中的办公室内。

另一边迎面走来了一个人,看不清脸,爷爷和他对视着。

“何宇先生?请进!”那人说着,他的声音不大不小,没有音色。

“这里是铁证科?你是这儿的主管?”爷爷的声音和他一样。

“当然。”

“你弟弟可否出狱?”爷爷问那个人,嘴角有了一丝笑容。

“怎可能呢?他是死刑犯。”那人拧着眉毛说。

“我前几天看到了一份很特别的入职单。”

“我不太明白您说的意思。”

“陈木舟,32岁,男,职业是证券经纪人,涉嫌故意杀人、盗窃、碎尸等罪,住址在东河路第12……”

“打住,打住,何宇先生。”那人着急了,“我……”

“私以为,这一位,并不适合当我们的员工。”爷爷眼神中突然闪出一丝奇怪的欣喜,“要不我们把他送回去?”

“是这样的,我们铁证科已经……测试筛选过了。”

“那就让我们人事部再筛选一遍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喂,醒醒,醒醒,你怎么了,怎么盯着DVD发呆啊?睡着了吗?”那一切都凭空消失了,面前只有那位年轻的女同事。

我愣了,随后才冲她点点头,DVD的电流声断断续续,似乎有无限的没有传达完的信息。

“我还以为你入魔了。”她松了口气,又检查了一遍,离开了。

“碎尸,杀人……名字叫作陈木舟,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……”


就这样过了几周,到了年底,我隔壁的女同事买了很多年货——她花了一个早上忙着装饰办公室。

“你请了一天的假,下午要做什么呢?”我问。

“去扫墓。”她喝了一口热水,回答道。工作久了,互相也没有一开始的腼腆了。

“扫墓?”我疑惑地看着她。

“这都不知道?”她也疑惑地看着我。

“为何新年和这个联系在一起?”我不禁有些好奇。

“我以为像你这样勤奋的人知识也会更渊博呢。”她嘲笑道,“这一天,是祈福的日子,听说可以在睡觉的时候在见到死去的亲人一眼,这是一个吉祥的征兆。生死两茫茫,跨越了生界和冥界的见面,就如同你开了千里眼一般。有一个妖怪叫作千里目,可以和死人沟通。”

“千里目……我记得我听说过。”我沉思着。

“听说过就好。”随后她站起身,把钥匙卡放在架子上,“我该走了。”她推开门出去。

我则拿起了旁边的一份文件。

吴及理



36岁

经过铁证科二门测试,该人员智力水平常规,擅长进行电器维修,使用火焰和爆炸物,对此范围研究甚广,建议将此人招入爆炸工程部。

我是铁证科三门的,是最重要的一门——抉择这个人是否能入职。但我至今还不知道这个地方是干什么的。现在文件上的人,我似乎见到过。

我拿起了绿色的印章,绿色代表通过。

“笃笃笃……”敲门声。

“请进。”我抬起头,周围全都变得一片漆黑。

进门的是爷爷,我站起来迎接他,他从我身上穿了过去,我回头看,一个年轻的孩子坐在我的椅子上。

“何宇博士。”那个孩子似乎在办公,他没有抬头。

“柒主管。”爷爷应了一声。

“最近有许多员工投诉你,你知道吗?”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问道。

“知道。”

“何宇博士,您有很大的职权,但这不代表你能干涉他人的职务。”柒主管抬起了头,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锋芒,“介于您近期的表现……”

“我明白,我老了,柒叁,我想辞职。”爷爷的手指扣住了裤缝,他深深地鞠了一个躬。

“嗯……确实应该是这样。”柒站长看起来很欣慰,“原来铁证科的老陈,将接手你的职务。”

“没问题。”

“顺带一提,我赦免了陈木舟,他是新的铁证科主管。我相信他可以依靠他广阔的人脉和财富给予我们更多的人员信息。”柒站长大笑着说,“现在,何宇博士,请您去领取自己的退休申请书,好好享受您的中年生活,不过,我仍然希望您能回来给予一些指导。”

一阵风吹过来,气温恐怕降了十度,场景开始变换。

那个熟悉的审讯室里,爷爷被绑在椅子上,对面是审讯官。

“所以,你有没有想要泄露我们的机密呢?”审讯官问,他脸上挂着危险的笑容。

“没有,帕诺,你紧张了嘛?”爷爷不慌不忙的回答。

“我乐得抓住你的把柄,剩下的交给柒叁这个怪物来顶着。”

“是小人得志吧,曾经我批评过你,你怀恨在心?”

审讯官不说话。

“你会成为那些更有野心的新人脚下的牺牲品。”

“我怎么会不知道?”审讯官舔了舔嘴唇,“您别和我扯了。”

“审讯结束了,我看看……”审讯官看了一眼表。“只过了三分钟……”

“告诉上面的人,他招了,完毕。”

我似乎听到了很多人的惨叫声,之后世界重新恢复明亮。

我把绿色的印章盖在了手上,旁边的同事在翻着什么东西——这是一位我不认识的同事,看起来刚刚开门的就是他了。

“在找什么?你的胸牌?”我问,我看见他没有佩戴胸牌。

“胸牌?谁规定要戴了?”他疑惑地问,随后从乱七八糟的文件箱里抽出了一张,匆忙的走了。

我没有再追问,我把绿色的印章放下,埋下头工作。


我打开了那台DVD机。

“这是你的第一个任务。”一个声音不知道从哪里传过来。

看场景,这里是一处天台。爷爷站在天台边,陈木舟站在他前面。

“各位,这地方是多么棒啊。在这里,有着数不尽的钱,有着巨人一样庞大的权利。”

“你没办法改变这个状况。”

“你他妈玩完了!”

DVD机发出很响的电流声,之后就停止工作了。

“这老头……”我嘀咕着。

我拿走了架子上的女同事的权限卡——三级权限卡,以及不知谁留在这的一把手枪,里面满载着弹药。

我把手枪和权限卡收到口袋内,打开门,走了出去。

陈主管的门前有一个猫眼,我从来没有来过这儿,我透过猫眼往里看。

“就是他了。”我看得一清二楚。

“笃笃笃……”

“请进。”

“有什……”

“砰!砰!……”

连续几声枪响,主管倒在办公椅上,我打开他的电脑,利用了尸体通过了身份验证,我坐在椅子上,查询这里的数据库,我会曝光这一切。

后面的门开了一条缝,铰链咿咿呀呀的诉说着:

“各位,美好生活到此结束!我们暂且告一段落。”

枪响。

“砰!”


新年的钟声响起,我打开包间的门,暖烘烘的气息扑面而来。

“你来了?”爷爷从橱子里拿出了一套餐具。

“嗯。我们又见面了。”我回答。

“先上菜吧,我们可以慢慢谈论。”

桌子上多出了许多菜品,冒着热气。

“先吃一口。”爷爷笑着对我说。

我尝了一口,没有味道,没有温度,但我看得到,这道菜是怀着愉悦的心情的。

“这菜补眼。”爷爷解释道,“给我讲讲千里目吧。”

“千里目……千里目……”我思考着。

“如同千里目,低下头,看到自己的亲人。”爷爷没有说话,他站了起来把我戴着狞笑的胸针摘下。

“笃笃笃……”

有人敲门。

我透着猫眼往外看,几个人被枪指着,在外面敲门。

“你刚才干了什么?”爷爷问。

“我刚才给所有的文件,摁下了红章。”我回应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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