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我还是个学生的时候,作为校足球队的光荣一员,经常会在球场消磨一整个白天。那段时光对于我来说,或许并没有太多惊险、刺激、热血的记忆,但这恰恰就是最值得我回忆的地方。
依稀记得足球队里有几个青训名额——两个还是三个、亦或是五个,我早已记不清了。作为实验班的一员,家长和老师断不可能让我去尝试这种“没出息”“没前途”“没面子”的事业的,因此我对这名额并不在意。
可我却清楚的记得,队里曾经有一个球员,在我的记忆中一直在追求着这名额。
他姓王,是我们队的一个前锋,我们都叫他“爆射王”。
在球场上,当我们都在绕桩,传球,做折返跑,练习过人动作时,总有一个人在练习射门——爆射,纯粹的瞄准上角爆射。然而他准头并不是太好,往往踢出场次老远,甚至有一次还一脚踢到了个想偷偷溜出去的孩子。要是一般人也就算了,可这孩子是校长和化学老师的。没办法,他只能灰溜溜的跑出去给人家赔礼道歉,孩子一路闹到了校长室,他也跟着赔了一路不是,那别扭的神情我们到现在还记得,之后每当训练的时候,往往都有几句话射在他的身上。
“爆射王,你轻点踢,别又给校长和哪个老师生的孩子踢着了,再去校长室走一遭!”
每当谁说出这句话的时候,往往都伴随着长时间的大笑,我们乐此不疲。
爆射王是中专部的,听别人说中专部的学生大多都是家境不太好的孩子,家底殷实的豪富养出的败家子,大抵都是要花上几万的“小钱”来挤进高中部的。
听别人说,中专部的学生大多自卑。
可爆射王却看起来与之相反。他从不在意他的中专身份被别人说出去,但他自己也不会主动说给别人听。事实上,从他那爆射的习惯就可以看出来,他从来不觉得这样做是错的——“那叫勇气,懂不懂?没刚踢什么前锋啊?”这句话常常被他挂在嘴边。
但这句话似乎并不被我们的教练所认可,因为每次比赛后都可以证明他的错误。单刀不进是他的常态,吐饼吐到没人给他传球,他就自己抢断后带球,不顾那在比教学楼都大的空挡跑位的队友,拔脚怒射,门框发出一声脆响。
长此以往,大家也就都没了耐心。具体忘了是哪一天,教练在赛前排兵布阵时,注视着爆射王的名字,看了很久,最后发出一声叹息。他拿起白板擦,抹掉了爆射王的名字。
“这小子……先打会替补吧,自己想明白了再上。”
然而这一替补,他便再也没有首发过几次。
我也问过爆射王,他为啥总是惦记他那个b爆射,但是得到的回答往往都是“勇气”一类的说辞,有一次把他说急眼了,他便摔门而去,甩下一句话。
“他妈的,老子乐意!”
但我知道那都是气话——事实上,由于我本身善交际的特性,我和队里每个人的关系都不错,爆射王也不例外。我清楚的知道他是最想拿到那个名额的。他嘴里无时无刻不偷偷念叨着那事,离他最近的我又怎么会不知道。
可我和他在一块训练的时光逐渐变少了——他是替补,除了教练安排,他不被允许参加训练,我是奥班学生,除了教练强烈要求,老师不会放我出去。
他渐渐憔悴了不少——这词虽然用来形容十七八岁的少年有些不合适,但我回忆中那段时间他那忧郁又低沉的神情和缺乏搭理的面庞,脑海里很难不冒出来这个形容词。
转眼间两年过去了,快到了中考的日子。但爆射王并不在乎,他知道他啥也考不上,于是有人便认为他是没有出路才争这个名额的,我也有过这样的看法。但是他每当听到这些话是,都会特别生气,脖子上的青筋绽露。他说他不是因为这个,但又说不出因为哪个,支支吾吾的,直到人们笑着散去。
但事实上爆射王是挽救过几次球队的——用他的爆射,刁钻的死角让校队在各大比赛的生死战中逆风翻盘,可我们对他的刻板印象太深了,深到他自己都有些时候不免承认浪费机会这一点
。
然而到后来,他事实上已经没有竞争名额的资本了——长时间的替补让教练根本不可能选这样的人去职业队尝试,那些球队更不会看上一个连校队都坐冷板凳的球员,一个机会浪费者。
那天比赛时我在替补席上苦于新文章的灵感,一时兴起决定问问周围的人们,他们脑中当前是什么一副画面。第一个问的是家长带来看球的孩子(当然,我总是很喜欢从儿童的视角中寻找新奇的角度),他说“蓝蓝的天空,飞快的皮球,和妈妈一会要带我买的遥控飞机”,我笑了笑,抬头看了看他的家长,他们也露出笑容,夹杂着一些嗔怪孩子的情感。
果不其然,他们很快就离场了。
第二位是我的教练,他此时正全神贯注着场上的情况,于是他并没有收回目光遍随口和我说“该死的太阳,该死的前锋,和对方那该死的守门员”。听到一半我便慌张的瞥向右侧,对手的替补席——他们不自在的异样眼神说明了一切。
很快,教练对一次绝佳单刀机会的错失而暴跳如雷,还是爆射王,他再一次打向球门上角,又一次的偏出。教练挥挥手,选择把他换下。
他被换下来了,失落的从场上跑下,没有和教练打招呼,一个人落寞的踱步到了替补席上。
我深知此时再问未免有些不合时宜,但我还是这样做了。于是我小心翼翼地靠近他,生怕他看出我故意的迹象。
“别装了,有什么话快说,我心情不好你知道。”
因为之前的事,他对我还算客气。
“此时此刻,你的脑海中是什么样的一副画面呢?”
他愣住了,随后开始笑起来。
“要我说…(笑),你们奥班的就是不一样,啊?我一个上中专的,还给我整这些文的。”
但显而易见的是,他的笑容逐渐黯淡,如同逐渐平息的潮水一样。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,清了清嗓子。
“不过嘛,我倒是听明白了。”他又笑了起来。
“我糟糕的跑位,再一次错失的单刀,还有那该死的换人。”
刚说完,他便意识到了自己所说的话有多么不合时宜——教练就在距离他不到五米的地方站着。不过因为他太过集中在场上,似乎并没有听到爆射王的抱怨。
爆射王灌了口矿泉水,把瓶子揉捏成团,引发的噪声让旁边的人不禁侧目。
然他并不在意,而是一脚把瓶子踢了出去。
“……我操蛋的职业梦啊,妈的——”
这话还没说完,他便起了身,似乎被什么东西噎住了,不住地咳嗽。
“你刚才说什么呢?”我这样问。
“没什么,赵子,你王哥从来不说‘失败’二字,这次被换下去了,不还有下次吗?”
那熟悉的笑容又重新攀附到了他的脸上,但似乎又少了些爽朗,多了些苦涩。
但自那以后,我便再没有看过爆射王在球场出现过。
我是想过问问教练他的去向的,可当时我苦于繁重的作业和即将到来的中考,我无暇再问,也无心再问。他是继续在中专混日子上着学,还是早早肄业进了电子厂,我认识的人都不知道,也不关心。或许这世上唯一关心他的只有他自己了。
我现在想知道真相,可已经晚了——他是中专生,从未参加过我们的同学聚会,以后也必然不会。
事实上,也未曾有人认为他有资格去。
2023年1月19日晚。